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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esp;&esp;何盏只当他是宽慰之词,不大往心里去,转而说起别的,“我听说你到应天府的头一桩事情,是把秦淮河段的闸口都修了?还是上回咱们说的那句话,许多事情,有了权才好办。”
&esp;&esp;“只修了城内的河段,城外由长江汇进南京城的那一处,我去看了看,荒了好些田。好好的田放在那里,到春夏两季却闲置下来,岂不是浪费?”
&esp;&esp;“这话有理,当初我还在县衙门里,改策测算田地的时候,那一片地方的田因秋冬两季能种,一律划的良田,百姓缴税一个钱不少。倘或能把春夏两季也栽种起来,也算体恤百姓。”
&esp;&esp;席泠默然,盅里的茶汤映照在他眼中,点点波光。两个人的肩头,呼啦啦大开的槛窗外,开着一簇夹竹桃,红的花绿的叶,艳的艳暗的暗,势如水火,看似不容,又如此匀称地生长在一起。
&esp;&esp;捱到傍晚,席泠估算着虞家姐弟已辞,便起身归家。
&esp;&esp;那头露浓与敏之也正好辞将出来。敏之入夜邀约了几个朋友在秦淮河作乐,心里发急,嘱咐了一干仆从几句,先往外头登舆。
&esp;&esp;露浓与箫娘在后,慢吞吞往外行,暗里左顾右盼,脚步拖延。金乌西坠,天色金沉沉地压下来,一地璀璨却将暗的心事。等不到席泠,露浓满面牵强的笑意。箫娘倒是一脸松快,千盼万盼,可算盼到天要黑,再不能留人的地步。
&esp;&esp;两个人各怀心思,走到最后一道月门,箫娘先引着踅出洞门外,露浓与丫头被一簇夹竹桃挡在后头。
&esp;&esp;恰逢席泠归家。老远的,那身影流风似的行近,不知他是瞧见人没瞧见人,不管不顾地,一把揽住箫娘的腰将她旋了个圈,“辛苦你,操劳一日。”
&esp;&esp;箫娘惊了一跳,暗里拧他,急急跳下来,一脸红云地望向身后。席泠循着她的眼望去,不惊不乱地朝露浓作揖,扭头对箫娘笑道:“我进去了,你送客。”
&esp;&esp;言讫绕过露浓身边,钻入月洞门,顷刻没了影。露浓忽然像座孤岛,目睹一泓无情的水流过她,她只能孤寂地瞭望。望不尽的葱薆林木里,深深地掩着羊肠小道。她多想箫娘外去,而她一身折返,将这座园子,变做她的爱巢。
&esp;&esp;箫娘见她发怔,自己也有些发窘,既怕她难堪,又隐隐痛快,“瞧他这样失礼,没瞧见姑娘站在后头呢,姑娘可别见怪。”
&esp;&esp;事情一点一点露出来,露浓也不能避讳了。她扭过来,端丽莞尔,“你们……?”
&esp;&esp;“啊,”箫娘心里暗涌滔天,面上从容镇静,把不自然变得十分自然,“我们成亲了。”
&esp;&esp;这比方才席泠那番举动来得更为惊吓。露浓满目悚然,圆睁着眼怔了片刻,“什么时候的事情?”声音不知不觉地,变得比平常更细,显得有些尖利。
&esp;&esp;箫娘瘪着嘴,乔作淡然地摇着扇,“就是前几天的事情,衙门里上了户,还没行礼。正打算拣个日子摆酒行礼呢,倘或定下来,姑娘可千万赏光。”
&esp;&esp;在这片刻,箫娘的一切笑与客套,对露浓来说,仿佛都是嚣张的愚弄。她在袖中攥紧了手,好似一手攥住了滔天的恚怨,险些将那条绢子攥碎!怀着忿忿的酸楚,攥得指节发酸!发痛!
&esp;&esp;可她又与生俱来一种世家千金的柔敛,天大的惊惶都不能令她失态。很快,她放软浑身的筋骨,笑了下,“自然要来的。就送到这里吧,我去了,改日到我家去坐坐。”
&esp;&esp;露浓捉裙跨上三级石磴,跨出朱红大门。天比先前又压下来一段距离,满是浓厚的红云。红云底下,是跟来的那班仆妇,一个个穿着大蓝大紫的绫罗,静穆地围在软轿四周,其中一个打着轿帘。
&esp;&esp;轿子三壁镂雕着花窗,露浓低腰坐进去,起了轿,把她高高地抬起来,一并抬起她险些在箫娘跟前破碎的端庄与骄傲。
&esp;&esp;此刻那些尊严重新汇拢,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痛与恨,更多的,则是一种凄怨的不甘心。这大约是一个千金小姐的为难之处,她的价值一早得到了哄抬,再要多的价值,只能从男人身上获得。但偏偏他的眼里瞧不见她,令她一向的荣耀,成了尘埃。
&esp;&esp;于是,透过那些雕花的密孔往外瞧,席家的朱门在她眼中,像团火红的、烧心的执欲。
&esp;&esp;归路难(九)
&esp;&esp;当日露浓归家,将席泠与箫娘落了户籍的事闭口不提,只陪着她祖母说了席家新宅里情景,便回房歇息。
&esp;&esp;一更的竹梆子在哪里响,哒、哒、哒地,间歇长长一段,像个将死之人的气喘。夜阑静。露浓向丫头要茶吃,未几丫头端来,暗观她面色,不由轻劝:“姑娘少吃两口,这时候吃这些茶,又不知何时能睡。”
&esp;&esp;露浓不听,狠狠呷了一口,吃得急,呛得咳嗽了两声。丫头忙上前来抚她的背,躬着腰,提起白日的事情,“泠官人与箫娘的事情,姑娘为什么不给老太太漏个风?”
&esp;&esp;露浓默着,倚向窗台,廊外的芭蕉被月亮照出浓重的影,扑在柱子上,鬼魅婆娑。她心里也戚戚怨怨的,似个鬼魅,“祖母一向心高气傲,倘或说了,她老人家无非生些时日的气,背地里狠骂他几句,也就丢开手了。”
&esp;&esp;虞家上好的门第,她又生一副倾城之貌,老太太从前就常说:“我们露浓这样的才情品貌,哪个男人配不上?只有我们拣人家的,没有人家挑我们的,冷眼选,不要急。”
&esp;&esp;不急不急的,一晃四五年,就空将芳华岁月虚度了。她又不似男人,有宏伟心愿需要用大把光阴时间去实现,她只是闺阁中的小姐,天地太窄,转来转去,光阴都是与情爱磨缠。
&esp;&esp;丫头咬着牙关空叹,“也不知箫娘哪里好,泠官人那双眼就只在她身上。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,就会说两句讨好奉承的话!这些都不去说它了,只说她与泠官人的爹,分明是叫他家买去续弦填房的,搁在屋里那样久,难道白搁着?哼、我却不信,放块肉在狗嘴边上,岂有不吃的?这样个不清不白的人,乱糟糟的干系,泠官人也不嫌!”
&esp;&esp;这丫头也不知哪里来的股怨念,只觉心里一百个不服不甘,想想那两个人搂抱在一处的情景,活脱脱是卫玠抱个丑无盐,恨不得擎把斧头连皮带肉地将人劈开!
&esp;&esp;露浓扭头睃她一眼——丫头,又是个不明不白的丫头,她们都没差别。她很快就用海纳百川的雍容态度在心里由衷原谅她们的妄想、与席泠的冷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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